漫游于哲学王国6

鉴于以上所述，我觉得自己在此有必要论述一下叔本华的人生哲学，帮助人们完整、准确地理解其中的思想，以便从中吸取积极营养，避免和克服其消极因素。我想主要利用叔本华的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来完成这一工作。这本书有七百多页，论述中多有烦琐重复之处，一般人，甚至读哲学专业的人都未必有耐心读完。人们接触叔本华多是通过阅读市面上流行的他的一些小册子，我自己最初就是从街头偶然遇到这类小册子中的一本《爱与生的苦恼》开始的。这些小册子通常是由别人编辑整理的，通俗易懂，但也容易使人误入歧途。要理解叔本华需要回到他的原著。我在这里要做的是尽可能系统地、清楚地阐明叔本华的人生哲学，使之易于把握。在这样做时我主要是利用叔本华本人的著作，而不想加进一些自己的认识，目的是便于读者通过对他的直接接触形成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不过我在阐述时并未完全遵循叔本华的论证结构，而是有着自己的思路。尤其是在最后我对叔本华的人生哲学及其后继者尼采对叔本华的批判发展作了一个评论，供读者参考。由于力求简洁，这里的论述难以同时做到全面、详尽，如果读者想对叔本华的人生哲学有更好的理解，就有必要去自己找来他的书读——实际上这也正是叔本华本人所要求的。在此我乐意充当一个引荐者，希望自己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顺便说明，本章的内容其实是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只是为了便于阅读和理解才把它分成了两节。

作为一个哲学家，叔本华在世界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广泛影响。这突出地表现在他的书不仅在哲学家、艺术家等学术文化专业人士中，而且在社会一般大众中都广受欢迎。叔本华是被阅读最多的哲学家之一，甚至可能就是最多的，这从图书市场上叔本华著作的流行和知道叔本华的人数之多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叔本华提出了一种独特的人生哲学。在东西方哲学家中，叔本华在论述人生的痛苦和解脱方面独树一帜。身为近代以来西方哲学中第一个真正摆脱了传统的理性主义和基督教影响的哲学家，叔本华能够如实地观察世界，描绘出人生的欲望和痛苦并由此出发去寻找解救的方法。叔本华之前的哲学家大都带着各种传统理性和信仰的眼镜来看世界，从而难免为其看到的人生抹上种种乐观却并不真实的色调。而叔本华之后的哲学家，如尼采、萨特等人，则往往急于克服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提出各种看似积极向上而实则叔本华的生哲学哲学～与人生并不能真正令人信服和接受的人生观(至少不是所有人，甚至大多数人)。人们发现自己服了他们开出的药方之后并不管用，于是又重新回到叔本华那里。由于叔本华的书本身是从直接观察生活而来，并且始终植根于生活之中，因而人们读叔本华的书时很容易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相应的感受，产生某种共鸣。这就进一步吸引人们去读他的书。此外，与东方哲学多借助感性直观表达对人生的一些认识，缺乏西方哲学那种严谨的理性论证的方法不同(中国传统哲学虽然是以伦理学为主，但其中多是一些基于感性直观的散论),叔本华主要是用理性概念阐述其对世界的观察和认识的，他提出了一种系统的人生哲学，这种哲学能够使人对人生产生一个较完整、透彻的全景式的理性认识。与此同时，与一般西方哲学家，尤其是以康德和黑格尔等人为代表的德国哲学家热衷于理论思辨，文风枯燥晦涩不同，叔本华在论述其思想时运用了许多生动的例子和比喻，行文流畅，容易被一般人理解和接受。这就使得叔本华的著作对于所有人，尤其是受过一定教育，具有文化素养的人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正因为叔本华的人生哲学有着如此广泛的影响，我们才需要对其作出一个尽可能准确、深入的认识和评价。

一、认识对于意志的双重影响与西方传统哲学通常将形而上学和伦理学割裂开来的做法不同，叔本华在其哲学中将它们统一起来。可以说，叔本华哲学既是一种形而上学，同时又是一种伦理学。作为叔本华哲学核心的“意志"就体现了这一特点。"意志”是从人的生命，尤其是人的身体出发得出的一种认识，这种认识被认为不仅适用于人的生命，同时也适用于其他生命乃至非生命，即整个世界的本质都是意志。因此，叔本华哲学就不像西方传统哲学那样总是从所谓理性、精神、灵魂等纯客观、超越的视角来理解人，而是从人自身，从人最切近、最熟悉的东西来理解人，这样，叔本华哲学就比以前的哲学更能揭示出人的实际生存状态，揭示出人生中所存在的问题及可能的解决办法。

对于叔本华来说，人生首要的东西并不是理性(认识),而是意志："在旧说，人是要他所认识的〔东西〕;依我说，人是认识他所要的〔东西〕。”这句话清楚地宣告了叔本华哲学对人的理解与传统哲学的分歧。叔本华首先确立起意志的本体地位，然后指出意志借助各种等级的理念的客体化形成表象世界，认识正是伴随着意志客体化的不同程度和级别而逐渐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在单纯的物质世界，意志是作为一种“力”完全盲目地在起作用；而在较高的植物界，意志现象所遵循的不再是“原因”而是“刺激”,不过意志仍是作为一种无名的冲动而存在的；在动物界，不再是单靠刺激来等待食物，而必须去搜寻、拣选，行动就有必要按动机而发，为此就开始有了认识："所以认识是在意志客体化的这一级别上作为个体保存和种族延续所要求的一种辅助工具，〔一种〕‘器械’而出现的。”这样意志就不再只是意志，而出现了作为表象的世界即世界不再只是意志而同时是认识主体的客体。至此，意志就在这一现象中"为自己点燃了一盏明灯",“在此以前，意志所以能在无机的和单纯植物性的自然中以一种绝不失误的妥当性和规律性起作用，那是因为只有它独自在它的原始本质中，作为盲目冲动，作为意志在活动；没有别的援助，可是也没有来自第二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来自作为表象的世界的干扰。作为表象的世界虽然只是它自己的本质的写照，但却是完全另一种性质，现在却要插手在它那些现象的联系之中了。于是，它那些现象的绝不失误的妥当性就从此告终了”。进一步说，到了意志达到其客体化的最高程度即在人这里，动物那种局限于眼前的直观悟性认识就不敷应用了，随之出现了理性。"人，这复杂的、多方面的、有可塑性的、需求最多的、难免不受到无数伤害的生物，为了能够生存，就必须由双重认识来照明，等于是直观认识之上加上比直观认识更高级次的能力，加上反映直观认识的思维，亦即加上具有抽象概念能力的理性。与理性俱来的是思考，囊括着过去和未来的全景，从而便有考虑、忧虑，叔本华的人生哲有事先筹划的能力，有不以当前为转移的行为，最后还有对于自己如此这般的意志决断完全明晰的意识。”正是随着理性的出现，意志原有的可靠性和准确性就丧失殆尽了。这是造成和加重人的痛苦的一个认识根源。叔本华指出，认识作为意志的工具的出现对于意志具有正面和负面的双重意义：一方面，认识作为一个工具，对于“消灭从它那些现象的拥塞和复杂情况中产生出来的缺点”是必不可少的。另一方面，认识的出现同时意味着原来意志作为无知的冲动起作用的那种妥当性的丧失，意志的作用受到干扰。伴随着认识从无机物、植物到动物的出现和从动物到人的理性发展，动物和人在享受认识所带来的辅助功能的便利的同时所要承受的痛苦和烦恼也随之出现并大大增加了。在动物和人那里，"盲目的意志作用和由认识照明的作用"常常“以非常出乎意料的方式互相侵入对方的范围",从而造成难以预料的结果。“动物就已经不免为假象，幻觉所迷误”。而在人身上，"本能〔既〕几乎完全隐退，势欲取一切而代之的思考就产生了摇摆不定和踟蹰不决。于是谬误有了可能，并且在好些场合还以行动妨碍着意志恰如其分的客体化。"这是因为人现在除了真实的动机之外，还出现了幻想的动机，各种迷信使人作出强制性的行为。叔本华引用了经院哲学的一句话来说明这一点：“目的因不是按其是什么的本质，而是按其被认识的本质起作用的。”这句话对于理解认识对人的帮助和困扰十分关键，我们可以由此寻求得到认识的帮助，避免认识的干扰的方法。也就是说，人由于理性的出现而产生了一种不同于非生物乃至一般生物的特殊现象：人同时过着两种生活：一是具体生活，二是抽象生活。在具体生活中，人如同动物一样处于意志之中，而在抽象生活中，人要作为一个旁观者去反思自己的生活。如何处理这两种生活之间的冲突就成为人必须去面对和解决的一个首要任务。叔本华指出，在人的生活中，直观认识和抽象认识各有其不可被对方所取代的独特价值。如果一个人只是独自从事一项活动，实践上直观认识也就够用了，但如果他需要别人的帮助或需要间歇进行，他就需要一个计划，这时候直观认识就不够了，他需要理性的参与。一项需要人协同的，在不同时间上进行的活动，如完成一个力学上的工程、一部机器、一座建筑物等，需要有一个抽象的计划。“知或抽象认识的最大价值在于它有传达的可能性和固定起来被保存的可能性。因此，它在实际上才是如此不可估计的重要。”相反，如果一件事情只需要独自一人在不间断的活动中完成，那么，此时"知，理性的应用，思索，反而可能常是一种障碍；例如在台球游戏中，在击剑中，在管弦调音中，在歌唱中，就是这样。在这些场合，必须是直观认识直接指导活动；如果搀入思索，反会使这些活动不恰当，因为思索反而会使人分心而迷乱。所以野蛮人和老粗正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思维的习惯，反而能够既稳且快地完成一些体力活动，譬如同兽类搏斗啦，射箭命中啦；凡此都是惯于思索的欧洲人望尘莫及的。”叔本华认为各种艺术活动也大多如此，“一切真正的艺术只能从直观认识出发，而决不能从概念出发。”“在艺术上，概念本没有什么生产性，迂夫子也只能生出没有生命的，僵硬的，装扮起来的死婴。甚至在伦理方面，行为如何高尚，如何正义的打算也不能到处按抽象规范行事；因为在许多场合，不同情况间存在着差别微妙这一属性，使直接来自〔整个〕人格的择善固执成为必要；而这又是由于在应用单纯的抽象规范时，一部分规范因只能一半适合而产生错误的后果，一部分又同当事人不可忽视的个性格格不入而无法贯彻始终以至半途而废。”这样看来，一方面，理性对于直观有着巨大的优势：“缺乏理性就把动物限制在时间上直接呈现的直观表象上，也就是限制在现实的客体上；我们人则相反，借助于抽象中的认识，在窄狭的、实有的现在之外，还能掌握整个的过去和未来，以及可能性的广大王国。我们能从各个方面综观生活，远远超过当前和现实之外。”正是理性体现了人对动物的优越性。另一方面，直观认识对于抽象认识也有其不可忽略的优势：“抽象认识的全部价值同样也永远只在叔本华的人生哲学它和直观认识的对应关系上。因此，一个普通人总认为那直接地、直观地认识了的〔东西〕,比抽象概念，比仅是想得的〔东西〕更要有价值些。他认为经验的认识胜于逻辑的认识。另外，有些人的想法却相反，这些人在他们的生活中说得多，做得少；他们所经历的，来自报纸书籍的多，来自现实世界的少；充其量，他们能蜕变为迂夫子和一些咬文嚼字的人。”“迂腐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人们……无时不仰仗理性，即是说经常从普遍概念、从规则规范出发……”“这里显而易见的是概念对实际的不吻合，是概念永不能下达于个别事物，是概念的普遍性和僵硬的规定性永不能精当地符合实际所有的几微之差和多重性相。在生活上，一个迂夫子尽管满腹格言、规范，几乎总是有所短而现为不聪明、索然寡味、没有用处。”“当人们〔讽刺地〕说‘教条主义者’、‘理论家’、‘学者’等等的时候，尤其是就政治事件说，意思就是指迂夫子，也即是说虽在抽象中，却不能在具体中认识事物的人们。抽象之所以为抽象，就在于抽掉了细致的规定，而在实际上，要紧的正是这些东西。”当今现实生活中，在网络上有许多人把专家称为"砖家",把教授称作“叫兽”,虽然是戏称，但也反映出人们在一些与生活密切相关的事务上对某些专业权威的不满情绪，指出他们常常利用其所谓具有客观性的专业知识压制生活本身的各种差异和生机，这是一种迂腐不实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