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于哲学王国15

5.人应当抛弃已沦为一种罪行的禁欲，学会肯定和利用人的与人生欲望。尼采反对叔本华的禁欲主义："我劝你们扼杀本能吗?我劝你们拥有纯洁的本能。我劝你们禁欲吗?禁欲在少数人是一种德行，在很多人几乎是一种恶习。这些人能够禁欲，可是母狗的情欲正从他们的一切行为中嫉妒地向外窥视。这动物和它的不安追随他们直至他们的道德高峰和冷静的精神深处。当母狗得不到一块肉时，母狗的情欲就会友善地乞讨一点精神。""对于那些禁欲困难的人，可劝他不要禁欲，以免禁欲成为他们通向地狱之路——他们的灵魂的污秽与情欲。”尼采说自己是哲学家狄俄倪索斯的弟子，宁愿作萨蹄尔，也不想当圣徒。

6.肯定欲望要求肯定人生的痛苦，因为痛苦对于人生是一种必要和有益的磨砺。在尼采看来，既然人生的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就应当把痛苦视为人生的一部分，痛苦不仅不应当被消除，反而应当被视为对人生有益的东西而加以肯定："痛苦是保持和促进人之本性的头等力量。”“如果可能——没有更愚蠢的‘如果可能'——你们想废除受苦；而我们呢?——情况看来恰恰是，我们宁可比曾经有过的受苦还更厉害、更糟糕地去受苦!健康舒适，就像你们对之所理解的——这肯定不是目的，这在我们看来是一个终结!一种很快就会使人变成可笑的和可鄙的，使人的毁灭成为指日可待的状况!培育受苦、培育伟大的受难——你们是否知道，迄今为止，只有这种培育才创造出人的全面提高?灵魂在不幸中的紧张——这种紧张为灵魂培育出坚强——灵魂面对可怕的毁灭景象的战栗，灵魂在对不幸的忍受、坚持、解释和利用时的发明才能和勇敢，以及那种只由深度、秘密、假面具、精神、诡计、伟大给予灵魂的东西——这不是在受难中，在伟大的受难的培育中给予灵魂的?"尼采自己对人生的体验和理解是这样：“我们既不是有思想的青蛙，也不是内脏被清除的客观记录仪，而必须持续地从自己的痛苦中娩出思想，像慈母一样倾其所有，以鲜血、心灵、热情、喜悦、激情、痛苦、良知、命运和灾祸给思想以哺育。生命对于我们意味着持续地把我们全部所有以及伤害我们的一切东西化为光与火，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做。”[]7.人的目的不是否定意志的圣人，而是肯定意志的超人。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我教你们超人，人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超人是大地的意义","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100]超人是宣扬永恒轮回的教师。永恒轮回是对意志的肯定，对意志的肯定要求永恒轮回。酒神狄俄倪索斯是肯定生殖与死亡不断轮回的象征。尼采正是要用永恒轮回来对抗和克服传统形而上学和宗教。"万物走了，万物又来；存在之轮，永恒运转。万物死了，万物复生，存在之年永不停息。万物破碎了，万物又被重新组装起来；存在之同一屋宇永远自我构建。万物分离，万物复又相聚，存在之环永远忠于自己。存在开始于每个瞬间；‘彼此'之球围着每个‘此地’转动。到处都是中心。永恒之路是曲折的。”[101]叔本华哲学中包含着意志的肯定和否定的自相矛盾，为了克服这一矛盾，尼采继承了前者而抛弃了后者。从生存意志到权力意志，从圣人到超人，从解脱到永恒轮回，尼采完成了对叔本华的超越，他既是叔本华的继承者，也是其背叛者。叔本华曾将其著作比作有机体，尼采在说到叔本华对他的影响时也多次使用了父子关系的比喻。他们的确就像是一对父子，共同成为意志主义的代言人。

三、评意志主义的人生哲学叔本华和尼采对人生的痛苦问题给出了他们各自的答案。这两个答案看似正相反对，其实却存在着共同点。这就是两者都推崇人的意志，反对西方传统的理性主义和基督教信仰。从哲学上看，意志主义的人生哲学既有积极意义，也有其自身难以克服的缺陷。

首先，意志主义推翻了历史上长期统治西方的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所信仰的"另一个世界",肯定了人及其生活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世界，将人从神权的压迫下彻底解放了出来，人真正开叔本华的人生哲学始获得独立。叔本华和尼采都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他们身上都体现了一种无畏的追求真理的精神。他们提出的意志主义在哲学上开辟了对于人的意志这一原本被忽视的新领域的探索。弗洛伊德就自觉地把叔本华和尼采看作他的先驱，他提出的精神分析学说关于无意识、性等领域的研究对现代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其次，作为对传统理性主义和基督教信仰的反叛，叔本华和尼采重新确立了直观、感性、艺术存在的意义，进而肯定了个别、差异存在的价值，捍卫了个人作为个人所具有的与众不同的权利。叔本华在直观与理性的比较中已经发现理性适用于由众多人共同完成的活动，而直观则适用于个人单独完成的活动。这是因为理性所运用的概念、判断着眼于事物的共性、可表达性，能够用于人们之间的沟通，而直观则具有个体性、不易表达的特点。在叔本华看来，一个由不同个体构成的差异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而由概念、判断、推理所形成的理论世界只是存在于人的理性构造，它只有与前者相联系才有意义。其后尼采进一步将意识视为群体的产物，将意识与个体对立了起来："我以为，意识的敏锐和强度总是与人(或动物)的沟通能力成正比，而沟通能力又与沟通需要成正比。.…意识原本只是人与之间的联系网络，也只是作为联系网络才必须发展。隐士像猛兽一样不需要它。我们的行为、思想、情感及内心活动进入自己的意识——至少一部分进入意识——这是那种可怕的、长期控制人的‘必须'所造成的结果：犹如一头受威胁的动物，人需要帮助和保护，需要气质相投的伙伴，需要善于表达他的危难让别人理解自己，凡此种种，他必须先有‘意识’,也就是要‘知道'自己缺少什么，思考什么，要‘知道’自己的情绪。……意识本不属于人的个体生存的范畴，而是属于他的群体习性；由此推断，意识只是由于群体的功利才得以敏锐地发展；所以，尽管我们每个人的最佳意愿是尽可能作为独特个体看待自己，‘了解自己’,然而，把他带进意识的，恰恰不是他的独特个体，而是他的‘群体’;我们的思想本身一直被意识的特点即被意识中发号施令的‘群体保护意识’所统治，进而被改编，倒退为群体的观点。从根本上说，我们的行为是无可比拟的个性化的、独特的，这毫无疑问；然而，一旦我们把自己的行为改编进入意识，它们就立即变得面目全非了。”[102]尼采也基于他的天才和哲学肯定了个性的价值。尼采说：“我们要成为我们自己——新颖、独特、无可比拟、自我立法、创造自我的人!”[103]“成为你自己”是尼采的名言。能否肯定个性，包容不同意见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发展程度的标尺，只有允许个性和不同意见的存在才能激发一个社会的活力。捍卫个人与众不同的权利有利于人才的出现和成长，从而推动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一个允许差异的社会是一个向高处追求的社会，相反，一个不允许差异的社会是一个向低处看齐的社会，这意味着这个社会的停滞、倒退和被淘汰。

最后，叔本华和尼采抛弃了传统的理性和信仰赋予人生的光环，描述了一个在意志的主宰下真实而痛苦的世界。这种对人生痛苦的正视是前所未有的，并且他们并未满足于此，而是进一步探索了各自走出人生痛苦的出路。这对于失去传统理性和信仰安慰的现代人来说具有积极意义。事实上，生活中许多人正是从叔本华和尼采的著作里得到了安慰，找到了自己战胜痛苦的方法。叔本华虽然被称为悲观主义者，但他的哲学中无疑有着对人生的真实、透彻的理解，这种理解恰恰能够给人带来一种面对现实、勇往直前的勇气。yulujidi.com

然而，意志主义的人生哲学存在的缺陷也是同样显而易见的。这些缺陷主要有：首先，意志主义颠覆传统、另起炉灶的做法对于人生造成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由于对传统的批判和与传统的决裂，意志主义忽视了传统中一些具有积极意义的因素，如传统的理性主义和基督教信仰虽然曾在历史上造成了对人性的压制，但它们也曾帮助人正视自己的弱点，尤其是人心中的黑暗面，从而抑制人的盲目自大，有利于人的生存和发展。对此如果给予正确的认识和转化，就叔本华的生哲学会在批判其消极性的同时注意吸取其积极因素，而不是全然抛弃"在倒洗澡水时连孩子一块倒掉了",从而造成因失去自我约束而过分夸大人的主观意志作用的不良后果。另一方面，意志主义在颠覆传统的同时并未真正克服传统的局限，而是以不同的形式重蹈了传统的错误，将人引向陷阱。意志主义反对传统理性和信仰专制的同时又把意志推向了极端，实际上换汤不换药，未能真正摆脱传统的形而上学思维。如果说柏拉图在处理理性、意志、激情三者的关系时强调理性的统治地位是片面的，那么，意志主义反过来把意志当成主宰也同样是片面的。意志主义在推翻作为理性的代表的哲学王和上帝对人的压迫和统治之后，把分别代表意志的否定和肯定的圣人和超人推到了统治者的地位，对人形成了一种新的压迫和统治。叔本华的圣人如同柏拉图的哲学王和基督教的上帝一样否定人的意志，只是从原来哲学王和上帝的否定转变为现在圣人的自我否定和圣人对俗人的否定。尼采的超人肯定了人性中的意志部分，却忽略了人性中的其他部分，由此导致作为意志化身的超人对体现理性或其他人性的人的否定，尤其是对末人的否定。叔本华和尼采把体现意志的圣人和超人看成真正的人，要建立一个由圣人或超人做统治者的贵族社会，这与柏拉图把体现理性的哲学王视为真正的人，要建立一个由哲学王做统治者的理想国看似相反，其实一样成问题。如果说苏格拉底—柏拉图的理性主义和信仰主义源于人对感觉带来的不确定性的恐惧，企图排斥意志，将人理性化，那么，叔本华和尼采的意志主义则源于人对理性带来的绝望的恐惧，企图排斥理性，将人意志化。两者在理性与意志的选择上大相径庭，相互对立，但它们都把人性的一部分看作人的全部，其所谓理性化的人(有神论宗教信徒)与意志化的人(圣人、超人)都不是真实的人，而只是人的幻影、疾病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