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鸡汤-海水咸海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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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斑驳褪色的领养证从大哥的手里滑落到我的双膝前。十几年从我眼中喷发出去的复仇之光被历史的镜面反射回来,让我万箭穿心。
接到大哥汇来的600元生活费,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复仇的快感。他经营的罐头厂已摇摇欲坠,我还在狮子大开口逐月提高消费标准(其实是在攒钱买手机),而他从不敢懈怠。料想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我读完大学,正所谓父债子还!
大哥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这么叫他很有些"口蜜腹剑"。因为我一直在伺机报复他,谁让他父亲
——那个收养我的男人去年突然死去了呢?他可是我的杀父仇人!他们收养我只是为了替自己的良心赎罪,可即使把我培养成博士后也不能换回我父亲的生命!
父亲在我记忆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像,却常常提着鱼网虾笼一身腥味地出现在我梦中。父亲是我惟一的亲人。在我7岁那年,父亲说要去50里外的黄海边挣钱给我买"军舰"。他把我寄养在邻居沈阿婆家里,就与几个同乡出发了。谁知,他一去再也没回来。
许多天后,村里来了一位陌生的男人。村干部把我领到他面前,让我跟他回家,做他的养子,几个与父亲一起赶海的叔叔大哥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你爸爸!”yulujidi.com
我带着认贼作父的耻辱离开了贫穷的小村,成了黄海边上那个渔村的新村民。养父对我倒是很好,可我总以为这是假仁假义。我总是惊恐地躲着他,有时他把好东西留给我而不给自己的儿子吃,我便以为这里面一定有毒。他的儿子比我大10岁,正在城里读高中,"大星期"才回来一次,每次都会给我买一只小青蛙之类的玩具。我终究在情感上被他俘虏了去,尤其是当我面对他送我的一只军舰模型时,我的眼睛“刷”地亮了,并第一次叫了他一声“大哥”,把他们父子高兴坏了。
大哥高中毕业后便回来帮助养父料理滩上的事,我则背起书包走进校园。父亲之死始终是个解不开的疙瘩在我心头盘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极为早熟地想到,只有认真读书出人头地,才能为父报仇。我至今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那么小的年纪便有如此坚定不移的仇恨。
光阴荏苒,我已临近高考。大哥经常来校看我,送些养父给我做的蟹黄羹给我下饭,并给我一些钱说:"这是爸爸让我给你的,叫你多买点营养品,别亏了身子。”可是这些话从他嘴里到达我心里时,早已变了味。大哥后来几次来看我,老是提填志愿的事。他建议我填报化工专业,因为家里办起了私营罐头厂,专门生产瓶装醉螺,学成后一定可以大派用场。我答应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我要是能将醉螺腌成同行中的极品,一定另攀高枝,打垮你这个家庭作坊!
等待发榜的日子百无聊赖。大哥押着一车罐头进城去了,养父让我到自家承包的滩头看看,说偷蛳螺的人很多,要我帮他照应照应。我完全是为了打发的光才尾随养父到滩头去的。一百多亩沙滩此时已是一片流金的海洋,肥硕的蛳螺像水泡的蚕豆一片乌青地覆盖在滩面上。几十个人手提蛇皮袋正弯腰捡拾。养父说,这些都是雇工,到中午按斤付酬,但也有小偷乘你不备混进来,捡满就自己跑到小贩那里去卖……我漠然地听着他絮絮地讲述。看他虚胖的身子在滩头晃来晃去,海风吹散了他稀软的头发,光亮的秃顶似在诉说繁华落尽的凄凉。我并不关心收成的好坏,只在心里盘算着,待我学有所成出人头地后,我一定要为父亲讨回公道,然后远走高飞。
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复仇”,养父就死了。因为我如愿收到了化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兴师动众大宴亲朋。席间,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频频向客人敬酒,还不住地夸我:“别看他打小不爱说话,是个‘闷才’呢!"大哥劝他:"少喝点,您有高血压。"养父把酒瓶一举:“咱家出了大学生,喝死也值!”在那次醉酒之后,养父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喜事变成丧事,我有一丝伤感,毕竟养父的喜悦是真心的。我唏嘘有声地哭了,这眼泪源于一种复杂的感情。但这已足以迷惑大哥,他蟹钳一样有力的大手把我的双手呵在掌心,红着眼圈说:"小弟,大哥不会让你受一点苦,你放心。"养父的突然暴毙使罐头厂难以正常运作。以前大哥主管营销,对于生产尚不属行家里手,现在只能交给一帮工人去折腾了。那些工人鼠目寸光,为提高生产速度多混点工资而不惜减少生产环节,最终砸了自己的饭碗,也坑了罐头厂。春节时,那些醉螺被大哥全部销往某集团公司当做公司职工的福利。数千人食后引起腹泻。经卫生防疫部门检测,这批醉螺的细菌指数严重超标,系发酵时间不足,密封程度不够,消毒措施不当所致。电视屏幕上了现我们的罐头商标的特写镜头,然后记者用痛心的表情采访那些不幸的职工,再义愤填膺地面对镜头痛斥“不法商家”的滔天罪行……眼见一场官司压顶而来,数千人的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赔得大哥一文不名。
我有些扫兴。我宁愿大哥富有,尽管我从未对他有过手足情。
我不再关心大哥的命运沉浮,只心安理得地花着他的钱,在大学校园里模仿大款状,掀动手机,“呼”朋唤伴。后来,寒暑假我也不回去了,我告诉他我在搞“社会调查”。大哥便按我的需要如数如期地给我寄钱,还在附言栏里写上“注意身体”、“好好保重”等字样。
毕业前夕,我终于与一家合资公司签上了聘用合同——既然大哥已经垮了,我又何必在那个小渔村浪费自己的青春和才干。再说,我对那些罐头也丝毫不感兴趣。
我是带着嘲笑的心态回去跟大哥告别的。我在滩头找到了大哥,他正忙着照料雇工捡蛳螺,过秤记账。两年不见,大哥的外形有几分闰土的样子,有几根白发毫无顾忌地在他的平头上挺立。大哥见了我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上上下下打量我,眼睛里闪过惊喜,然后婆婆妈妈地把我搂进怀里说:"小弟,你可回来了!”我面无表情地挣脱了他。大哥开始向我讲述这两年的坎坷,讲上次事故以后,厂里怎样资金短缺而一直被迫停产,讲他这两年怎样单打独撑经营滩面积累资金,讲他心中重新注册商标把罐头厂救活让我出任厂长的打算……“你做梦!”我咆哮着打断他的讲述。我忽然想起了不明不白在这里死去的父亲。"你不要以为你三十多岁不结婚,你花那么多钱供我上大学是有恩于我,你是在替你父亲赎罪!”正在这时,腰间的BP机响了。我一看,就掏出手机,又不忘说了句:"对了,这些你都没有的东西我也有了,是你的钱买的,现在,我得用它给女朋友回个电话……”"够了!"大哥的喉结突突地颤动,脸上的表情愤怒而悲凉。海风渐渐地猛烈,他身上的防水衣猎猎作响,海鸥在空中凄厉地叫喊起来。远处传来阵阵涛声,拾蛳螺的人们纷纷撤离。大哥说:"你听见了吗?这是子午潮,不一会儿,我们的脚下就是一片汪洋,你父亲就是被潮水卷走的——和我的母亲一起!”
我的心猛一紧缩,大哥的脸上霜一样冰冷。潮水已在视线里一跃一跃地向我们涌来,大哥拉起我向家的方向狂奔。
大哥第一次打了我,从我的膝盖后面一脚踢来,我应声跪地。大哥从箱子里取出两幅照片挂在墙上,一幅是养父的,另一幅一定是那个与我父亲一起遇难的女人。大哥指着这两幅照片说:“13年前的夏天,我父亲忽然在自家雇工的队伍里发现几个偷蛳螺的外乡人,就把他们送进了派出所。其中一个还没结过婚,在家里领养着一个7岁的孩子。他们挨了派出所的打,那个7岁孩子的养父被打伤了左腿。我父亲的心又软了。出于同情他又把他们几个带回来,把他们算作雇工,按劳付酬。那时我母亲也每日在滩上照料,有一天也是涨了午潮,在撤离的过程中,那孩子的养父摔了一跤,把已经到手的蛳螺撒了一地。他舍不得放弃,停下来想一颗颗重新捡起,被我母亲发现了,转回头来拉他快走,而他却又在地上抓了几把才一瘸一跛地被我母亲拖走,可是,潮水已汹涌而至……后来,我父亲不放心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去找了那里地方上的干部,取得了抚养这个孩子的权利……喏,这是领养证。你走吧!"一张斑驳褪色的领养证从大哥的手里滑落到我的双膝前。十几年里从我眼中喷发出去的复仇之光被历史的镜面反射回来,让我万箭穿心。
“大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跪抱着大哥的双膝,哀嚎着把无地自容的脸藏在他沾满海腥味的防水衣里。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而‘小偷’会影响他在你心中的尊严。”大哥悲极而泣……当天,我在养父母的遗像前点燃那份合资公司的聘书,按家乡的风俗行了叩地大礼。我知道我再也无法走出黄海边上这个小渔村了,包括我的青春和志向。
(尤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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