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鸡汤-斯坦福情思

所有诚实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都是高尚的，只有改变观念你才能从内心生出自信。

我是1995年6月13日从北京登机去美国的。盛夏旱季，加州金黄的原野被丛丛翠绿点缀得像多彩的油画，浪漫的旧金山给仍习惯北京思维的我一个美妙的错觉：似乎走过金门大桥，即刻便可回到北京的家。眼前的斯坦福恢宏壮美，它分明还带着我梦中沐浴过的温馨与优雅，这就是我女儿生活学习了3年的地方。100年前，当斯坦福夫妇为他们英年早逝的爱子建立起这座纪念碑时，熔铸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他们毕生的心血，是他们炽热博大的爱，还有他们追求自由、公平和进步的理想。100年来，这爱超越了没有围墙的校园远播全球，也恩泽到我的女儿。

6月18日，盛大的毕业庆典在大学体育场举行。就在开会的一刹那，球场上几千学子面向看台用同一声音呼喊妈妈，爸爸，世界在这同声呼唤中沟通了，融合了，张张笑脸上都淌着幸福的热泪。在这里，甚至持有不同信仰的人们，为着我们的儿女和子子孙孙，在我们曾经的付出和共同的憧憬中，都寄托着让世.界更美好、孩子们更幸福的强烈愿望。一个大学的毕业典礼，竟是如此生动地拨响着人们爱的心弦，激发出人世间最圣洁的情感。

此时，校长洪亮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斯坦福为我们的孩子们做了这么多，我们该为孩子们做些什么呢……”我想，校长是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向世界做出忠于斯坦福传统的承诺，也是向来宾，并通过来宾们向世界发出这样的询问和呼吁。记得女儿怀揣78美元只身来到美国时，在电话里向我哭诉：这里不好，一切都不好；记得女儿初恋失败，告诉我快将自己丢失的时候，我无法分担，却加倍地品尝着她的痛苦。但是当她从所有的挫折中都找回自己，终于骄傲地向我宣称“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将我打倒”时，她用她的成长，将给予母亲的回报达到了极致，让我对她充满了信心。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女儿青春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从此她开始了从清晨9点到下半夜4点的工作日，我孤独地，漫无目的地在校园中和宿舍里想象着她的辛苦。深夜静等女儿归来，在熹微的晨光中，看着女儿倦愁的睡容，为她擦拭着梦中流淌的泪水，同样地想象着这个爱哭但是勇敢的姑娘3年来穿着红舞鞋、不停地旋转着的辛苦。那时我才觉得我过去的牵挂是多么空洞，我对于女儿和斯坦福的了解是多么肤浅。在这8800英亩的校园中，100余年来有幸走进这园里的人们，斯坦福给他们披上的决不仅仅是光环。他们中，大至诺贝尔奖得主、成功的领袖人物和企业家，小至我女儿这样的本科生，他们每人都会有一部斯坦福故事。除了成功必备的其他要素外，其中大多数一定在其上书写了他们非同一般的艰辛。也许，这也是造就斯坦福辉煌的内涵。旁观女儿的艰辛，承受女儿因不能陪伴和带我出游的愧疚，对于我都是心灵的重负。为减轻女儿的分心，我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应聘在一个儿童图书馆临时打工，每天奔走在校园和图书馆之间。

儿童图书馆的工作很杂，活动很有趣。比如，当领着孩子们跳舞，歌词唱到“allfulldown”时，我们全都要倒在地上。那常常让我想起儿女们小时候我领着他们在田野上和清流旁玩耍的情景。yulujidi.com

不同的作息时间阻隔了我与女儿的语言交流，但我们互留在纸上的问候，备下的一份简单食品就常能把相互的理解和默契撩拨得温暖。周末时，在女儿清晨起来的一小会儿，222房间又有了久违的欢笑，我紧挽着女儿手臂时感觉到的那份力度，让我再次分享到女儿成长的喜悦。

女儿走了。在9月9日，那个中秋的早晨，带走的是对新生活的追求，留下了她的不安和一长串电话号码。晚上，在新主人家的院子里，我仰望天上的月亮，凄清的月光应和着空落的心境，像是在为这大胆的自我放逐添着几许悲壮。孤独，所有由里向外扩散的、由外向里渗透的孤独厚重的笼罩着我。我思考着我留在这里的所有动机；对于不公正待遇的反抗，渴望游历美国，抑或就是斗胆一试的冲动使然。总之，我留下了，就得面对囤异乡为异客的所有境遇，同时还需找到可供我安身、出游的一份工作。

海伦·孟是一位华裔职业女性，她的丈夫刚去台大当教授，她需要一个帮手全天候地照看这个家，以及7岁的儿子小海和两岁的女儿安安。而我又是那么需要有一处安全之地来存放我在美国的日子，这就是后来我俩不止一次讲到过的缘分。

在我们俩小心翼翼地磨合之初，她委婉地告诉我，这里的前房主，他的孩子经常有哭声把邻居引到门前……我理解一个母亲对于孩子可能受到虐待心存的恐惧。

海伦照例是早六午三的工作日，我每天推着安安接送小海上学，家务比在北京家里的要少，但心里总有不得放松的紧张。是对孩子安全的责任?是与主人赤裸的雇佣关系……后来我终于明白，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是害怕除家人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我在美国干的这份工作。

惟有周末在斯坦福，我才有自由的身心。在林间靠椅上坐着、靠着，树叶筛过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把头埋在书中，眯缝着眼睛遐想，冥思苦想着的只有一个问题：孤独怎么就成为财富了呢?想不出结果，任精神在美国的林子里流浪。

生活在平淡中有了些许变化。刚来时，安安只能用微笑欢迎我，我改变了前任从不带她去公园的习惯。我发现，对外界的好奇以及与小朋友相处的欢欣正改变着她在孤独中形成的任性。小海对我的亲近是因为我游泳、滑冰、骑自行车的种种技能让他大感意外，但我向他请教英语时，又能让他过足得意的瘾，一个特别能闹的小男孩安分了不少，海伦为此高兴不已。

避之不及中，还是在校园里碰上女儿的朋友，她先是惊喜地大叫，后是不住地赞扬，她说她希望自己的母亲也能这样了不起。我脆弱的心禁不住为之震颤。

世界真的不大，在公园里，在儿童图书馆我相继认识了素华、宝林和小红，她们顺其自然地打工、生活，谁也不像我这么沉重。周末我们也会在斯坦福的校园里不着边际地畅谈，素华说：“我渴望过一过不曾经历过的生活。”宝林说："我要多赚钱，找一个好老公。”小红说：“我赚钱帮助老公念完博士，然后就去念MBA。”她们的坦荡、自信显然受到了美国价值观的熏陶，而今当我在接受这种熏陶时竟也生出一种朦胧的感悟。原来，我的自我感觉竟是如此深重地依赖着外部世界对于我的感觉。我为一声“了不起”而激动，也常常为感觉中的冷漠而沮丧，为感受到的不公正而愤慨。不论外界有无偏见，是否公正，我习惯把自己的臆断赋予给它，然后再由那里反馈到自身。是性格使然或是观念所致，总之在这样一个怪圈中，我历来的生活都少有自信，少有快乐。

在斯坦福，在一份地位落差极大的工作中，我彻悟了我人性中一个致命的弱点。

直到有一天，在街上，路过一位举着HELPME牌子的健全人身边时，我心中陡地生出一分自豪，我真想为自己在孤独中挣扎向自己道一声了不起。我终于快活并忙碌起来。已进入二年级的小海心算还是不如中国孩子，我教他背中文九九表，我们又一块翻成英文九九，那时你会感到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外的简洁明快。但他们有接触电脑芯片的课程；有伸开四肢平躺在地上画出人形，再把心、肺、肝、肠画在其中的作业；有《假如你有八只眼睛》这样的作文题目。带安安去儿童图书馆，在小动物园里看大蟒或是漂亮的孔雀，每个孩子都有不同的喜好和表情，在游艺室里他们也会为争抢玩具而哭闹。美国社会的儿童世界是丰富多彩的。

圣诞节如期而至，我终于可以毫不胆怯地在女儿朋友们的宴会上亮相了，都有打工经历的学子们真诚地赞扬我的勇敢，我的心被友情、被加州雨季的盎然春意滋润得平和宁静。我想念北京和三峡老家，我怀念家人的欢笑。我想告诉他们：我正用全部身心/编织365个日日夜夜/我在美利坚的轨迹/画一圈闪亮的年轮/待回家/送给老伴、儿女……行期将至，越多地在校园中漫步就越多地想到，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可数的了，我的心中充满了淡淡的惶惑与不安，然而更多的是感激。在这里，我曾是你的嘉宾，是一个学生的家长，你给予我欢乐的同时还包容了我所有痛苦的思索。在我极端孤独再次抉择去留时，是你启迪我：你既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经历着从未经历过的生活，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世面，这是生命中的机会。你还告诉我，脱离原来的环境想自己会想得更明白……真的要走了。快8岁的小海无数次地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海伦在卧室里哭泣，只有安安，她还活蹦乱跳着什么也不知道。善良的人们，今生今世我们是否有缘再相见?1996年6月13日我回到北京，当时的国内正在推进分流下岗，所有的媒体都在讲述着改变择业观念。我真想告诉还在彷徨着的人们：不这样，中国在世界上将没有出路。我还想说：所有诚实的有益于社会的劳动都是高尚的，只有改变观念你才能从内心生出自信。

(夏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