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心灵的家11

实用主义的问题在于它所标榜的有用只是人的一部分需要，而不是人的全部需要，实用主义是把人的一部分需要当成了人的全部需要。在此意义上，实用主义具有一定的狭隘性。例如，皮尔斯通过把概念的意义归为感觉效果的方式消除信教人士关于圣餐中的面包和酒是耶稣的肉和血的看法，有可能会丧失信徒心目中所蕴含的丰富的感情等特定含义。尽管实用主义自称是开放的、宽容的，试图包容传统理性主义和宗教，但后者实际上却难以或者说不能完全被其所消化，而仍有其独立存在的必要性。首先，从理性主义的观点来看，由于强调有用，实用主义可能会忽视甚至否定人身上那种看上去“无用”却体现了人的本性的东西，例如古希腊人所说的作为哲学本质的纯粹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不是出于实用的目的，而是出于纯粹的求知欲，正是它使得哲学得以产生并一直延续下来，它不会也不应因为人对实用目的的追求而丧失。具体说，基础研究具有同应用研究一样甚至更大的价值，理应受到重视，尽管它似乎并没有实用的价值，也不需要有多数人参与，但它对人类的重要意义却是不言而喻的。应该看到，在西方哲学中就连实用主义本身也是产生于理性主义的发展——皮尔斯开创的实用主义缘于他对康德的深入研究。如果说实用主义脱离了理性主义的基础，实用主义就会越走越窄，甚至走入死胡同。其次，从宗教的立场看，实用主义并没有真正满足人对终极价值的需要和追求。杜威在其实用主义哲学中表现出一种基于科学的乐观主义精神，然而他在其未发表的诗歌中却流露出关于死亡和人生无常的悲观情绪。可能是由于担心自己的不良情绪会影响他人和社会，杜威才没有公开发表这些诗歌。然而人有这种情绪的存在是自然而然的。人生有生和死的相反的两面，也就是实际的一面和虚无的一面，实用主义只反映了其中生和实际的一面，却没有充分考虑到死和虚无的一面。人既有在此世生活得更好的需要，也有永生的需要，即对作为此世生命的延续的彼岸世界的需要。从后者来说，宗教尽管看上去很“虚化”,但它却是植根于这个世界之中并有其存在的意义的。事实上，正是清教徒精神同实用主义一起造就和维系了美国的繁荣发展，前者平衡和制约了后者中所可能包含的不良的一面，成为美国社会的精神根基。例如，美国人对法律的尊重、对志愿服务的热爱等都与他们对宗教的浓厚感情密切相关。所谓"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上帝起到了一个凝聚人心，将孤立的个人团结起来的作用。美国人大多既是实用主义者，又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这两者相互补充，并行不悖。美国早期的西部拓荒者身边必带的两样东西是一把斧头和一部《圣经》,它们分别代表着实干的精神和对信仰的敬畏，前者使人想到自己必须如同动物一样靠自己生存，后者则保证人不会完全沦为只知生存的动物。同样，儒教对于传统中国人也如同儒家一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精神根基。中国传统实用主义缺乏美国实用主义的理性主义土壤，缺乏对维系社会的法律的敬重，但中国传统社会却有着礼教来维系和平衡实用主义的缺陷。《礼记》称：“祭者，教之本也。”如果没有或丧失了与实用主义相抗衡的道德信仰，实用主义的片面发展就会造成对社会的危害。“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一切变化都来得很快，现代人越来越感到心灵的空寻找心灵的家虚，觉得生活没有一个终极的目的。这种感觉的来源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中国人缺少像希伯来人的信仰，内心得不到安抚与寄托，对激烈的变化产生一种恐惧感。所以我们中国人应该发展出自己的信仰。”由此可见，相信实用主义如同相信自己一样存在着自身难以克服的问题，这就使我们不能不去进一步考察对信仰问题的第三种回答。

六、相信一个超越的存在与相信自己或相信实用主义不同，第三种信仰指向的是一个超越于人之上的存在，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信神，不过神并不局限于基督教的上帝，而是指一种超越性的真理。那么，对于人来说，一个超越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人为什么会去相信一个超越自己之上，甚至与自己对立的东西呢?如果用神来代表一个超越的存在，那么，信神是信什么?人为什么要信神?人是如何信神的?信神存在着什么问题?这些问题正是信仰一个超越的存在所需要探讨和回答的。

首先看信神是信什么的问题。“我认为不论要信什么，都必须信一个尽善、尽美，并且全知，无所不能的东西。”“我发现西方人不是简单地将上帝当作一个神仙。……上帝就是一种超越性的真理，这不同于我们平时所说的客观性真理、主观性真理，或者实用的真理。”这些看法都意在说明信神是信一个超越性的存在，神代表着全知、全善、全能，恰与人的无知、乏善、无能形成对照。这样看来，神既是人自己的一个理想，同时又是人的对立面。因此，神与人的纠结在于神既引导人，也压迫人，而人既需要神，又反抗神。所以基督教中用父子关系来形容人与神的关系，把神称为人的父即"天父"。中国尽管没有基督教那种一神论信仰，传统中皇帝也把自己视为“天子”,而普通百姓作为皇帝的子民把天称为"天爷爷"。正是从神的本性以及神与人的纠结中，人发展出了一套套复杂的神学理论，来解决人对神的困惑，尤其是人何以信神和如何与神相处的问题，也就是信神的理由和信神的方式问题。

人为什么要信神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圣经》说人是由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所造的，所以人必须听上帝的话，信仰上帝。近代发展起来的无神论认为神其实是人按自己的形象塑造出来的，因而神并不存在，人信神其实是信自己。启蒙思想家伏尔泰说，即使没有上帝，也要造一个上帝出来。那么，人为什么要造一个上帝，然后自己匍匐在地对他加以崇拜呢?关于信神的原因或理由，回答中的思考主要有以下几种。

1.信神是一种心灵的寄托。“在现代社会中，我觉得宗教是必不可少的，它为人的精神提供了一个寄托的地方。现代人往往在物质世界里迷失自我，灵魂无所依靠，失去了自由。而‘上帝’抑或‘神'正是这样一个寄心的地方，它能安顿温暖人类的灵魂，让人不至于在金钱世界里迷路。因此，我也觉得，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的心灵在残酷冷漠的世界中有来自上帝的安慰，从而感受到灵魂的自由与快乐。”“信仰带给人的不仅是一种心灵的纯洁，更是一种生活的向往和勇气。"这里的"信仰"尽管没有明说，但从其下文中可以看出显然是指一种有神论信仰。这种观点的核心是，人由于自身天生的缺陷，即缺乏德性、知识、能力，非得借助一个更高的权威才能生存下去。信神可以为人提供一个目标，一种生存的动力。"重要的是，当你动摇的时候他可以带给你坚定，当你绝望的时候他可以带给你光明，当你迷茫的时候他可以带给你方向。同时，你信仰他不是因为你需要他帮助你，而是发自内心地对他所蕴含的巨大能量的笃信不移。我想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信仰。”这与托克威尔的认识很相似："人要是没有教条性信仰是无法生活下去的，而且也非常希望有这样的信仰。”“在一切教条性信仰之中，我认为宗教方面的教条性信仰是人们最希望的。即使你只想重视现世的利益，也显然会得出这个结论。”2.信神作为一种教条性信仰能够使人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社会共同体。托克威尔说：“教条性的信仰，即人们不加论证而接寻找心灵的家与人生受的某种信念，是人们无法使其不存在的。如果每个人都力图各自形成自己的观点，并独自沿着自己开辟的道路去寻求真理，则绝不会有很多人肯团结在一个共同体的信仰之下。因此，不难理解，一个社会要是没有这样的信仰，就不会欣欣向荣；甚至可以说，一个没有共同信仰的社会，就根本无法存在，因为没有共同的思想，就不会有共同的行动，这时虽然人存在，但构不成社会。因此，为了使社会成立，尤其是为了使社会欣欣向荣，就必须用某种主要的思想把全体公民的精神经常集中起来，并保持其整体性。但是，除了每个公民时时从同一根源去汲取自己的观点，同意接受既有的信仰当中的一定数量的信仰，那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有同学认为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信仰现象出现时都反映了某种"特殊国情下的全民性需要":“明清时期需要参加科学考试，所以信仰孔孟；近代时期，需要闹革命，所以信仰毛主席。”20世纪初辛亥革命推翻帝制之后，中国结束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随之而来的是陷入一盘散沙、军阀混战的局面，正是基于这一现实，孙中山晚年试图用三民主义统一思想，倡导“天下为公”,努力从传统文化中重新找到能够凝聚人心的精神资源。信仰多元化具有包容性，同时也会带来迷茫。而单一信仰既有稳定性，也有专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