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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精神分析学大师，弗洛伊德很少谈论中国，但有一样东西很让他关注，这就是中国古代女性的“三寸金莲",他似乎可以从中分析出许多东西——从女性的性征到阉割情结，从对女性的残害到对女性的“崇拜”,从男性自身的阉割焦虑到对被阉割了的女性的欲望……小小的"三寸金莲"承载着无尽的含义。弗洛伊德有一句名言：“例子即事物本身。”因而，我们既可以借用“三寸金莲”观察弗洛伊德关于“性别差异”的理论，也可以用这一理论来分析“三寸金莲”,以及由此反映出来的性别政治。
无疑地，“三寸金莲”首先表达了一种色欲崇拜，反映出一种父权制文化的潜意识。有史以来，男性的色欲中总是包含着女性的痛苦，“三寸金莲”当然也不例外。这样议论男性可能会感觉委屈：“明明是我们十分崇拜女性的小脚嘛，在新婚之夜，在两性好合关系中，总要把它捧作掌中玩物加以爱抚和亲吻。”如果仅从现象上观察，这的确是历史事实。然而，若深究起来，男性的这种“崇拜”实际上并非是对女性及其身体的崇拜，而是对女性屈从阉割的感谢，这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我们可以认为，中国男人极诚恳地感谢女性屈从于阉割”。而女性的“受宠"也仅仅是因为自身由"三寸金莲"带来的对象化和工具化，在这里，女性可怜到只能通过身体的残破和受伤害来获取“价值”和“愉悦”。“三寸金莲”不仅由此成为连接男女两性关系的纽带，也使女性成为被阉割的性别。在女性被阉割之后，当男女两性再度交往时，似乎都能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凸显自身的伟大和关系中的张力。首先男性自己舒了一口长气：“你看，你如此的残缺不全，我却依旧‘爱你’、‘疼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而女性则俨然以“三寸金莲”削骨抽筋的悲壮放弃了自我，放弃了外部世界，屈从于第二性别。当男女两性都习惯于这种相处方式之后，人们便在不知不觉中把“三寸金莲"当成女性的一种本能，而忽略了女性原本不该是这样子，这种残缺不全是男性和父权制文化阴谋所致的事实。如今，"三寸金莲"似已成为过去，但倘若认真观察，便会发现它依旧阴魂不散，并且不断地花样翻新，不信你看——今天的许多女性仍旧以破坏自己身体的完整性来取悦于男性，无论是整容丰乳还是抽脂瘦身等，都有承接"三寸金莲"历史接力棒之嫌，而女大学生为了求职而整容更颇让缔造父权制文化的祖先们汗颜，不得不暗自慨叹从“三寸金莲"到“外貌协会”的与时俱进。
其次，作为一种文化缩影，"三寸金莲"也折射出女性成长和性别认同过程中的惊涛骇浪。我以为，生活中人们常常见到的女性歇斯底里现象实际上是女性在潜意识矛盾中挣扎的表现。首先女孩在幼童期就要作出爱的抉择——在父母之间，自己必须决定更爱谁。通过日常的观察和体验，聪明的女孩一定会发现爱母亲是一条死胡同，父亲才是女性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女孩必须透过父亲的凝视来体验和塑造自己的形象，没有父亲关注的女孩始终是自卑的，缺乏安全感和自信的，这不仅影响到她们未来生活的幸福，也影响到她们在社会中的立足。女性只有通过类似于“三寸金莲”般的行为来表达自己对于父权和夫权的屈服，才能建构起自己的身份，步入人生，而这种屈服本身当然会遭遇女性本能的反抗。弗洛伊德曾这样描述自己对文明的不满：“人类似乎已经成为某种佩戴上假肢的上帝。佩戴上所有辅助器官之后，他的确显得仪态威严，但这些器官并未真正生长在他的身体上，所以仍不时地让他烦恼不已。”那么“三寸金莲”是否也可以理解成父权制文化为女性佩戴上的假肢呢?还有一种便是性别认同的挣扎。女性在依据男性和父权标准进行性别认同过程中，英勇地成为了他者——一个大写的他者，完成了自己女性气质的建构。然而，“三寸金莲”实际上是男性力比多的成就，女性一直只是借此方式从事性别表演而已。显然，角色与演员内心世界存在着距离，时时地也会发生激烈冲突，于是便有了女性在顺从和宁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有了伍尔夫，有了娜拉，有了波伏瓦和巴特勒。在哈佛大学的《法国文学课》上，我曾向教授提出一个问题："比起其他国家来说，法国女性更享有时尚和自由，为什么还有诸多颇具反叛精神的女性主义批评家出现呢?”她摇摇头没有作答。我后来则慢慢地悟出一个让自己暗自得意的道理：“这仅仅是因为作为时代的弄潮儿，法国女性更渴望卸掉面具，遵从自己的内心和潜意识，因而便大胆地公开自己内心的冲突，追求真正的解放。”此外，弗洛伊德和拉康对于潜意识结构的阐释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三寸金莲”带给女性的惊涛骇浪。弗洛伊德强调潜意识的力比多结构，拉康则突出潜意识的语言构成，但无论如何，两人都从不同侧面看到事物本身的真理，因为无论是个体的力比多还是群体性的语言，都反映出父权文化对于女性的期待，因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女性总是在本能的抗拒和文化上的屈从之间摇摆和挣扎了。
有学者认为，中国女性的小脚来自女性之间的仿效，或仿效名妓，或仿效双脚畸形的皇后，抑或仿效词人梦中在金莲上起舞的爱妻。在我看来，这种仿效的表演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它不仅背离了女性的潜意识，也背离了女性的身体。拉康看到，身体用符号表达自己，结果却发现符号背叛了自己。事实上在父权制文化中，作为女性的身体符号，“三寸金莲”既是对女性身体的反映，也是对女性身体的背叛。因而，女性对于“三寸金莲”的抗拒不仅是身体上，也是身体符号上的。而女性解放的一种重要使命便是缩小或者消除女性身体与其符号之间的背离和鸿沟，尤其是在一个主张“身体复归”和“身体解放”的时代。尼采认为，身体作为一个决定因素或根本标志把人们区分开来。20世纪以降的现象学也提出“身体在世”的观点，例如身体现象学家庞蒂认为，人的身体是“有生命的身体",人的主体性必须由身体来体现。身体并不是与其他客体相等的一个客体，而是一个体验的基座，我们必须由之出发观察世界。既然身体对于人们认识和体验世界有如此巨大的意义，我们今天就应当对由“三寸金莲”所演绎的各种身体符号——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符号——保持高度的警觉，因为尽管社会主义革命已经改变了社会制度，改变了文化传统，以及受其影响的女性身体符号，但在人们的潜意识和社会现实中，“三寸金莲”仍旧不时地蹿入进来，以各种五花八门的新符号和新包装闪亮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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